屈家岭故事——《安邦“坝”业五千年》

发布时间:2025-08-19

  (一)洪魔

  且说大洪山南麓、汉水之东的屈家岭遗址,地理环境可谓十分独特。它北倚太子山,南望土地庙岗,东拥九条岭,西抱白木山。自北向南流淌的青木河和青木垱河将屈家岭遗址中心大聚落左右环绕并产生两次交汇,而河流两岸的附属聚落则向心式分布在这个圆心周围。从高空俯瞰,其地形地貌背风向阳、藏风聚气,而核心区则形如一只伏地吐哺的金蟾,轮廓分明,跃跃欲动,不仅赋予了屈家岭独特的自然景观,也为新石器时代的先民们提供了桃花源般的居住环境。

  这是距今约5100年前一个初夏的正午。展现在女孩穗儿眼前的是两条飞舞的龙,其中一条为她常年所见,呈三面环绕之势护卫着这里的大小聚落;另一条却滚动着隐隐的雷声从那一条的脊背上横翻过来,慢慢逼近了女孩。两条墨青色的龙几乎重叠在一起时,更有一条闪电的龙插在它们中间,将如夜的半边天幕撕开一个白亮亮的巨大豁口,瞬间又合拢了,只让匍匐地面的那一条时隐时现露出它的轮廓。此刻,女孩在一处不算很高的丘陵山头下,抹去额头的汗水,一次次来到稻田下方细细流淌的泉溪边,用一顶陶罐舀满水,倒进已经严重干裂的稻田里去。她的家,屈家岭遗址的钟家岭附属聚落,虽说位于青木垱河东岸的一条支流旁,三面环山,满目青翠,可是一到夏季秧苗旺长的季节,便有时缺水到令人忧心忡忡的程度,让她根本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她知道,她用陶罐舀水的这条东西向的溪流,其源头就在那条匍匐静卧的青龙腹部之下,无论多么天干地旱,一眼碧透的泉水,总是汨汨向外冒出来。泉水常年外溢形成的小溪,经过隔岸相对的殷家岭、钟家岭两个附属聚落的冲沟稻田,最终流入南北流向的青木垱河,对面西岸就是整个族群的中心聚落,那是她十分向往、渴望跟随父亲经常去集会和朝拜的地方。

  但是她不知道,对面山头一个半大的男孩在吊白泉察看一番后,远远看见了令人心动的她,便有些担心地沿着溪水边低洼的田埂向她走来。男孩手里的物件和他的名字相同,他是来巡查冲沟稻田田埂缺损情况的。东北方向黑黑的云团已经重重压过来,男孩不免着急地挥舞着手中的石锛向她喊道:

  “穗儿,穗儿,马上要下大暴雨了,快些跑回去吧!”原来是锛,他殷家岭附属聚落头领的儿子。

  一心忙于舀水浇稻的穗儿并没有听见他的呼喊。

  “穗儿,穗儿,大在的雨点已经降下来了,快点回去吧!”锛儿一边察看着附近的稻田,一边再次催促地向她喊着。

  是的,所有冲沟田里的秧苗都十分缺水。他边看边想,如果这一场雨能及时降下来,是再好不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上方一处田埂缺损明显,好不容易降下的大雨如能蓄起来,会不会漏掉呢?肯定会跑水!想着看着,他便立马翻跳下去用他心爱的石锛忙活起来。他垒筑、夯打、拍实好这一处缺口,又发现了那一处......很多有可能渗水漏水的地方,他都不能放过。

  “锛,你听着!钟家岭附属聚落最美的花,轮不到你来呵护!”原来是簇,对面钟家岭附属聚落头领的儿子。

  山头上突然滚过炸雷一样的声音,让锛诧异不已。他抬头一看,是簇儿,他手里不仅握着一枚和他的名字相同的石器,身上还背着弓,叉开双腿居高临下站在那里傲视着他。

  “真是可笑啊,是你让她用陶罐又去给田里的秧苗浇水吗?我这就阻止她去,省得她徒费辛劳!”簇迎着锛儿的目光退缩了一下,转身跳下山坡,果然往穗儿先前给秧苗浇水的地方跑去。

  锛儿的目光越过他,定睛细看,他所惦记的人刚才还在那地方——现在却没有了她可爱的身影。

  霎时,一阵扫地风卷来,追着砸下如箭簇一样密密的雨点。哗哗哗,哗哗哗,整个世界很快连成浑朦一片了。

  “穗儿,穗儿,别忙活了,快点回去!”簇抹了一把雨水奔过去,朝田垅间一个朦胧的身影大喊。

  “穗儿,穗儿,危险!快往高处跑,你看吊白泉方向的山洪已经猛冲过来了!”锛儿忘情地飞过去,也急得不停地大喊。

  “不行啊,你们快来!好多田埂都是缺损的,在跑水呢!”那个瘦小身影早已放下陶罐,低头忙着筑埂,终于回答他们道。

  突然,一个浪头打来,只顾在溪水上方筑埂的女孩趔趄了一下,跌入到滚滚的洪流里。

  锛跌跌撞撞中滑了几下,立马又奋力一跃跳过去,闪电般向她伸出手,却还是差了一点儿,几乎与高坡上冲下来的簇撞了个满怀。

  两个好水性男孩的目光都在水中焦急地寻找着心爱女孩的身影,发现她在不远处被猛涨的溪水裹挟着,时起时伏,又都纵身一跃,扑向翻滚涌动的洪流中......

  (二)裂土

  现今大洪山南麓蜿蜒起伏的群峰中,有一龙脊般的主脉呈东北向-西南延展开来。传说被串连起来的这些山峰是仙人云游至此留下的一串串足迹,名曰“大迹山”。绵厚逶迤的大迹山下,有一眼清澈的泉水,人称“吊白泉”。该泉水因有龙脉涵养,秋冬与春夏常溢,形成自东向西注入青木垱河的一条支流。此支流是青木垱河两条东西向支流中稍稍靠南的一条,明显地将殷家岭、钟家岭两座丘陵山头分开。当然,邻近的其它附属聚落的先民们经此往返族群的中心聚落,交通上也受到一定影响。因为这条支流时害时利,先民们可谓爱恨有加。恨它涝时冲毁好不容易用石器开垦种植的稻田,旱时却又多少能够灌溉部分农田以缓解旱情,并能给附近先民们生活用水带来一定方便。

  且说距今约5100年前烈日当空的一天,炙热的阳光火一般炙烤着大地,但却正是田间秧苗旺长时。整个族群的大首领站在中心聚落高等级建筑区的最高处,环望着聚落族群的所有稻田,对各附属聚落的头领说:“列位族兄胞弟,近一个月前,我们在这里举行大型祭祀活动之时,恰逢上天降下一场猛烈的暴雨,稻田的旱情得到了一定的缓解。但是近来,我每观天象,预觉久晴无雨日掐指难算。为了让我们的稻田尽可能多收一粒米,需要我们常去细察一番,再作计议。”

  “大首领英明,我们自当勤勉!”众头领立马躬首回应。

  从中心聚落出来,踏过青木河上的木桥,大家首先来到西边的稻田边。只见这里地势平坦,一片片稻苗绿油油的,显得生机勃勃。大首领站在田埂上,望着眼前的稻田,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头领们,说道:“回想我们三苗族群的一支,能够在这里世代定居下来,这片稻田应该是我们聚落的稳定支撑。然而,细细看来,稻田也面临缺水的形势。”

  队伍中九亩堰附属聚落的头领站出来报告道,“中心聚落西边的这片稻田,由于我们开挖的环壕与青木河、青木垱河连为一体,虽然两河的水位现在严重下降,但近期还是可以想办法引水灌溉,应能保住这一片稻田丰收,请大首领宽心。”其他聚落头领也连连称是。大首领一时欣慰至极。

  古老的巡察队伍沿着青木河北岸继续前行,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来到了青木垱河东岸与吊白泉溪流交汇处的丘岗上。大家放眼扫视分布在殷家岭、钟家岭等几个附属聚落的冲沟稻田,发现这里的稻田与青木河西边的一片葱绿相比,明显偏黄。

  大首领的眼睛久久盯着受旱的稻田。或许为了轻松一下大家的心情,他突然饶有兴味地对大家说,“嘘——你们看,我们族群的孩子们真是好样的,他们好像用陶罐在浇水抗旱!”

  众人顺着大首领的目光齐齐地望过去,果然在溪流拐弯处一片较为平整的稻田边,上演着颇有趣味的一幕:

  “勤劳执拗的女孩,让我拉你一把吧!”腰里别着一件锛的男孩已经爬上溪水上方的田埂后,放下装满水的陶罐,回转来伸手对下方的一位女孩说。

  “善良勇敢的好男孩,谢谢你曾经拿命救了我。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给稻苗浇水,你快回自己的聚落忙活去吧!”下方那位瘦弱的女孩一边拒绝了他,一边用只手小心地掌着头顶上的陶罐,吃力地自己爬上来。

  男孩失落地收回手,待女孩上来喘了口气之后,和她一道将罐中的水分别倒进了有些干涸的稻田里。可能是太累,二人都坐下来歇息一会儿。但见穿着麻裙的女孩擦去额头汗水的功夫,腰间别着石锛的男孩已从溪边摘来一片硕大的荷叶,插在用苇草纺织的花环上,也过去挨她坐在一块儿,含笑地送给她遮阳。女孩摇了摇头,慌张地四处一瞥,很快移坐它处,他却不依,随即把荷叶的荫凉又移过去。如此反复了多次。

  “穗儿,穗儿,不要怕,你躲闪的眼睛告诉我,你是喜欢我的。我的心儿告诉我,我也一直喜欢着你!”男孩恨不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却都被她躲开了。

  这时,从坡下的溪水里跳上来一个赤膊溜秋、浑身水淋的男孩来。“穗儿,穗儿,别白辛苦了,看我又为你抓了一条鱼!”他抓住一条尺来长的鱼,任它的尾巴摆来摆去挣扎着,又喊又嚷地一个劲儿要送给女孩。汗湿的秀发粘成一块的女孩儿吃了一惊,敬佩之余,脸上又露出惧怕的神色,先是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见实在推脱不了,一反常态地躲到腰间别着锛的男孩背后去。

  一会儿,穗儿又提着陶罐,艰难地在冲沟稻田间穿梭。她一次次地从远处的水洼中舀水,小心翼翼地浇灌着稻田。她的脸上满是汗水,但眼神中却透着倔强和坚定。

  “穗儿,别白费力气了,这稻田旱成这样,哪能靠你那点水救活?”簇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穗儿的劳作。

  穗儿抬起头,看着簇,眼中闪过一丝倔强:“簇,你不懂!这些稻田是我们的食粮保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旱死。”

  “希望?哼,你那点水能救活几株稻苗?还不如跟我一起打猎去,至少还能填饱肚子。”簇不屑地冷笑。

  “簇,你走吧!我不会放弃的。”穗儿冷冷地说道,继续舀水浇灌稻田。

  “穗儿,锛,你们两个傻瓜!受旱的稻苗哪能靠你们舀的那点水救活?”

  簇再一次嚷道。良久,见穗儿不理会自己,他虽心中不甘,还是转身离去。穗儿则继续坚守在稻田边,用她的陶罐舀水抗旱,心中默默祈祷着这场旱情能早日结束。

  “反正我不想让你和锛俩人在一起,我要将这件事告诉你可敬的父亲!”男孩转回头突然又说,将那条红尾的鱼儿放进女孩舀水的陶罐里,之后低头回身跳下田坎,又沿溪流往青木垱河里摸鱼去了。

  “他们是锛儿、穗儿和簇!”那殷家岭附属聚落和钟家岭附属聚落的两个头领自然不约而同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

  “是上次洪水时,被救的那个小女孩和两个救她的小男孩吗?”大首领和蔼的目光投向他俩问道。

  “是的,大首领。锛儿看上去很喜欢那个叫穗儿的特别女孩,她每年旱期都坚持用陶罐给稻苗浇水。大首领主持盛大的仪式向天祈雨的那天,他跳到奔涌的河水里和优秀的簇一道救起了她。上天保佑,可怜的女孩差一点遭遇不测,已经被冲到深深的青木垱河潭里去了。”殷家岭附属聚落的头领禀报说。

  “簇这个孩子也是勇敢的,关键时候他毫不犹豫跳下去,帮助锛儿把女孩推上了岸穗儿是我们附属聚落里一棵青绿的好苗子!”钟家岭附属聚落的头领也不无骄傲地报告说。

  “这些孩子都是我们聚落族群的骄傲和希望!走,我们到那边看看去。”大首领又一次欣慰地点头说罢,带领众人踏过殷家岭附属聚落的高坡,拐过下方的溪流,往对岸稻田一路走一路察看。

  尽管前一段时间下过一场大雨,大首领望着眼前的旱象,心中仍然不免有些沉重。那殷家岭聚落的头领突然跪下揖首道:“大首领,请责罚我等组织生产不力!每年梅雨季节过后的伏旱无雨期,我便针对每块稻田缺水情况,组织族人从低处提水灌溉,可收效甚微,部分稻田仍然日趋龟裂,致稻苗黄萎,恐将低产或无收。”话未说完,那钟家岭、冢子坝两个附属聚落的头领也齐齐地跪下来,连声请求责罚。

  大首领连忙将他们一一扶起,轻轻摇头,安慰道:“这不怪你们。坡下稻田怎能与平川之地相比?不说人力往来运送之艰难,陶罐舀水灌溉也非常有限。如此之举,虽算权宜之计,然终非良法。”他将目光投向东北面远处的山岚,又顺着溪流收回来,若有所思地对大家说,“这里的稻田是我们整个聚落族群的半边粮仓,如果因为每年后期山地缺水致使我们驯化种植的稻谷减产甚至绝收,真正可惜。当下稻田受旱的形势又趋严峻,我们需尽快商议对策解决眼前的当务之急,否则部分族人将面临冬季饥荒。”大首领沉着的声音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时,附属聚落的头领们纷纷陷入沉思。

  看见聚落族群大队人马到这边来检查,男孩锛儿发现刚才和他在一起忙活的女孩穗儿突然不见了。难道她是因为害羞,躲藏起来了?但是他顾不得这些,继续抢时间忙活自己的。

  那钟家岭附属聚落的头领指指高处坡地道,“禀大首领,根据目前的旱象,为应对稻粮或将收成不足可能带来的饥荒,我们已组织本附属聚落族人在坡地种上粟子。”

  “嗯,这也是一个好法子。”大首领点头称赞,抬眼望见不远处山坡上许多族人向这边挥手致意。果真,他们在用石斧、石锄等工具为粟苗除草。

  “锛儿,我们聚落族群的好青年之一,你在尽力拯救我们的稻苗吗?”大首领大踏步过去,俯下身子,一边问他,一边拨开刚刚浇过的稻苗细细观察。

  锛儿神情激动,立刻躬身施礼答道,“是的,大首领。总是听见您说,稻田是我们整个族群在此世代定居的根本。若不解决冲沟稻苗缺水问题,我们的族人将有一部分会无粮可食!我在想......”

  说话时间,从稻田西面的青木垱河边忽然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大首领,大首领——”

  众人细瞧,刚才要送鱼给女孩穗儿的那赤膊少年簇已经越过一条田埂飞跑过来,立刻跪下向大首领恳切建议道:“大首领,我认为还有一些老办法,能够应对我们的稻田受旱之灾。”

  “你懂什么,不得造次!”钟家岭附属聚落头领立即斥责他的儿子道。

  “你且说来,可爱的簇。”大首领却微笑颔首鼓励他。

  簇也就当然不客气了,一鼓脑儿端出了他的想法:“大首领,冲沟稻田每年后期受旱,也应算作天灾,绝非人力可抗。我们不如多发展狩猎和捕渔业,以确保族人的生活安稳。”簇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夹杂的汗水,继续说,“每年稻作生产忙季过去——更不要说当下旱象已十分严重之时,我主张聚落男性壮者均上山围猎,其余老弱妇孺在家饲养猪鸡,才为要务。”

  “那本来只是一种生活补充,远远不够大家一年四季的食物之需要!我们怎么能够放弃我们好不容易开垦种植的稻田?”锛不禁激动地反对道。

  簇不以为然,声音中带着一丝轻蔑,“那些稻苗,用陶罐浇水无疑是徒劳,旱死就旱死吧,我们何必费力去救?”

  锛听到这里,上前一步,大声反驳道:“簇,你这是什么话!”

  “锛,你懂什么!稻田旱死,我们还可以打猎捕鱼,一样能吃饱!”簇不屑地冷笑。

  “打猎捕鱼?那能养活多少人?你这是不顾族人死活!”锛怒斥道。

  两人争吵得面红耳赤,周围的头领们也纷纷议论起来。大首领见状,向他俩摆了摆手,顿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孩子们,你俩说的都有一定道理,可是争吵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大首领转身面向大家,沉吟了一下,接下来道,“这些办法值得各头领灵活组织施行。针对我们的稻田旱情,我认为稻苗正处在抽穗灌浆的节骨眼上,已经长成这样,也不能轻易放弃。只要我们及时给足水分,挺一挺,今年的收成就到手了。请你们河东的各位头领再想一想,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呢?”

  “组织人力提水灌溉!”殷家岭附属聚落头领干脆地说。

  “我们也是,立马组织人力开始行动!”钟家岭附属聚落头领也随即表态。

  “唔。”大首领的脸色仍然很凝重。

  要说锛儿可是殷家岭附属聚落头领的儿子,为了把他观察思考所得的一个主意付诸实施,他毅然从父亲背后站出来,提议道,“大首领,时间不等人,我认为可先将岗地上堰塘所蓄之水引下去,才是灌溉稻苗的最有效办法!”

  钟家岭附属聚落的头领第一个摇了摇头,“那是我们河东聚落为方便吃水好不容易开挖的堰塘,离冲沟稻田又那么远,引水灌溉能行吗?”

  “八成会两头落空呢。把高岗堰塘所蓄之水水放干后,族人们吃水怎么办?”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簇立刻站出来又表示反对,接下来他又坚持自己的主张道,“我们还是多多上山打猎、下河捕鱼吧!再说,吃不完的捕获之物还可以圈养起来。”

  “那能解决多少族人每天的食物之需呢?”锛又一次站出来坚决反对。

  殷家岭聚落的首领沉默不语。他的儿子锛提出引堰塘之水灌溉这样一个办法,确实让他们作头领的顾虑重重。虽然那孩子又退至他身后,态度却非常鲜明。他的心中也十分清楚,通过环壕和部分沟渠,把上方堰塘里的水引至下方冲沟稻田,是可以的。只是.....他再看看左右,很明显,由于大首领在场,其它附附属聚落的头领也不肯轻易发表意见。

  望着眼前受旱的稻田,大首领不禁又一阵眉头紧锁。稻田是族人们赖以生存的根本,眼下当务之急必须解决灌溉问题。他转身看向身后跟随而来的各附属聚落的头领,这些人都是他多年来的左膀右臂,共同守护着这片土地,此刻,他们都齐齐地望着他。最终,这位在整个聚落族群中享有最高威望的人发话了:

  “我同意锛儿提出的办法——引高岗堰塘之水来灌溉我们的冲沟稻田。同时,尽可能组织人力用陶罐抗旱也不失为一种笨办法。”

  大家但见大首领示意锛儿和簇都站到他跟前去,抚着他俩的肩膀望着大家,肯定地说,“我很高兴,孩子们肯为聚落的生存发展着想,是好事,都有一定道理。如今,我们聚落族群安享上天的好生恩泽,人口大增,每年的头等大事就是要抓好稻作生产。”说罢,他向兴奋得跃跃欲试的锛儿点点头,又拍了拍簇儿的肩膀,继续道,“当然,簇儿主张旱年多组织族人们到山上去围猎,也是一个重要方面。只是眼下,我们要讲求轻重缓急。”稍瞬,他停了停,抬手指指稻田下边的青木垱河,又道,“至于吃水问题,因为滋养我们的青木垱河水只是在极度干旱年份时水位严重下降,但从来没有干涸过,这就不是个问题,无非我们用陶罐取水的路途要远一些,你们说是不是?”

  大首领话刚说完,众头领仿佛期待了许久,立刻齐齐地跪下赞道,“大首领英明决断,我们当立即施行!”

  一时,青木垱河东的岗地和冲沟稻田都热闹起来,不光是殷家岭和钟家岭等附属聚落的族人能参加的全参加,整个聚落族群的青壮人员都调动了。大家用石斧、石锄、石锛等一些工具分段挖呀挖,连接并疏通岗地堰塘与冲沟稻田的渠沟之后,便见一条条细细的水龙往冲沟稻田急急地奔下来,汨汨的声音就象一株株稻苗在开怀畅饮地欢笑!更有族人们用陶罐舀水浇田组成的长龙队伍中,一顶顶陶罐外壁因舀水被浸湿过在阳光下泛着一层耀眼的水光。河坡、田埂上,来来去去的尽是一张张淌着汗水的笑脸。

  “穗儿,我提出的办法和你所采取的办法,都被大首领采纳,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啊!”人群中,锛儿将满满的一罐水小心倒入干涸的稻田后,竟然毫不避讳地向他的意中人喊道。隔着一条田埂的同样忙碌的穗儿虽然羞红了脸,却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旁边紧随穗儿的簇竟然又跺了一下脚,握了握腰间的弓箭,抽身向东北那面的山峦连蹿带跃地跑远去......

  (三)备筑

  转眼,时候进入了秋天。经过一段时日的艰苦抗旱,人们终于迎来了稻穗低垂、散发出阵阵清香的醉人时刻,当然要让它们颗粒归仓。

  清早,太阳还没有升起,聚落的先民们已开始有组织地抢晴收割稻谷了,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表情。他们有的用石镰轻轻割下稻穗,有的负责拔收稻杆,有的负责运稻。力气大一些的青壮,用草绳扎好捆,扛在身上,沿着蜿蜒的坡路,小跑着运回聚落里去,来回穿梭地往返忙碌。

  连日连夜的收割期,锛也奋力投入到薅拔稻子的劳动中去。他当然知道,一方面,稻子全身都是宝,不仅米粒用陶锅做成饭是他们的主食,剩下的茎杆、根须、谷壳都是做红烧土房屋的好辅料,而且在薅拔这类长时间重体力活中,男人可是派上大用场了;另一方面,有限的割稻工具,石镰呀,石刀呀,可是太慢了,不如让柔弱一些的女人们用上它们可以省些力。想着想着,喘口气的间歇,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一片片稻田搜寻。那个瘦小的身影,她躲在哪一块田里劳作着呢?常年累月一心要多收稻子的她,绝不会不参加抢收稻子这一环劳作的。

  “穗儿,穗儿,”晨雾中,他突然跃上田坎,跳过溪水,飞一样就到了一块较为偏僻的稻田中。

  穗儿正在用力薅拔一株稻子,冷不丁吓了一跳,抬眼见锛,脸“唰”地红了,但还是低头薅住那株稻子不放,执意要把它拔起来。

  “穗儿,你瘦弱的身体和柔嫰的双手,哪里经受得了这种长时间的劳作?把我的石镰给你用吧!”

  锛弯下腰去帮她,俩人共同拔起那株稻子之后,他又一股脑儿解下腰间的系挂之物,盯着她道:“还有我的石刀、石锛,这些工具都送给你!”

  穗儿见他如此恳切,内心突突乱跳,却摇摇头不肯接受。“穗儿,告诉你一个秘密——大首领将在聚落族群的庆丰会上宣布一个重大决定。我想提前响应,约你明早上山去,可以吗?”

  穗儿一愣,不明白就里,又听他十分神往地说,“还有,你知道,那将是一场热闹无比的盛会。每个附属聚落收获的最饱满的粳稻和新磨制的各种石器、新烧制的精美陶器,都会作为整个大族群又一年的丰收成果,以感恩的方式天地神明面前展示出来,并最终相互换取族人们各自的需要。穗儿,届时候你也一定要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噢!”

  “见什么世面?开什么眼界?”一个声音突然没好气地插进来,紧接着有条鱼的尾巴湿淋淋地在穗儿的额前晃了一下,便见一个皮肤黝黑的赤膊少年跳到穗儿跟前。他直接了当地要将这条鱼儿塞到穗儿的手里,斜眼对被他推了一下的锛儿说,“哼,你们说的一切,我都听见了。她一个平民的女儿,没有我父亲的允许,能够随便去中心聚落参加盛会吗?除非大首领特别点名!”

  穗儿没想到簇儿突然降临,惊鹿一般逃到一个瘸腿拔稻、捆稻的壮年男人背后。“父亲,”女孩儿低低地叫了一声,等他发话。

  “簇,你不要一厢情愿太过了,看吓着了穗儿!”锛指责着呆在原地的簇,大步跟到穗儿在父亲面前来。

  做父亲的停下手里的活,侧头俯身抹了抹女儿额头的汗水,转过来却恭敬地对锛说道,“对面山岭上的雏鹰,总有一天你会振翅高飞,盘旋于我们聚落族群的九条岭山峰上空,以初生的太阳给予你的勇气,在风雨雷电中展示你的力量与智慧,让天神的恩泽造福天我们聚落族群;而扑腾于我们聚落岗地上的一只小小雀鸟,恐怕难以飞过吊白泉下的这条小溪,请你让她自觉与你保持应有的距离吧!刚才的一幕我也看见了,你所拥有的每一件石器,都那么珍贵和难得,她一个普通的女孩是万不能收下的。”

  锛半明白半不明白地听罢穗儿父亲说完,多少有些失落。回到自己这边的聚落稻田时,他还是忍不住向藏在父亲背后的女孩喊道,“穗儿,那天的集会将多么盛大,你可一定要争取着去啊!”

  他的话音直如掠过的一阵风,远近沉甸甸的稻穗全都向他摇摆招手又连连点头起来。跳下河坎跑回去,他不知道,钟家岭聚落这边低头忙于收稻子的族人全都齐齐地站起,含笑地向他不停挥手致意。

  女孩穗儿听他毫不避嫌地再次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不易察觉地一阵微微颤栗,仍然没有回答他,很快又回到先前的田块忙于扯收稻子去。

  这边,锛带着一种忧愁的心情来到细细流淌的溪边,蹲下来洗了把脸,掬起一捧水正要喝个痛快,冷不妨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戏谑着他:“可怜的殷家岭雏鹰,跑到我们聚落这边的稻田里来,碰了一鼻子灰吧?快用吊白泉流下来的清水照一照,好好洗掉所碰的一鼻子灰哟!”

  这个簇!眨眼他又猫到溪水里去捉鱼呢。他得意地向锛亮了亮他的捕获成果,两条白肚黑背的鱼儿都有一尺来长,显得肥厚有劲,用细长的苇叶穿过腮嘴,晃荡地不停挣扎着。“看,我又捉到两条这么大的鱼,现在就送给穗儿父亲去,她父亲一定会代为收下的!”说罢,他已随即提着那两条鱼,跃上田坎,向穗儿拔稻所在的那边一路又蹦又跳地过去了。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一天的夜晚,银色的月光下,锛习惯在丘坡下那片迷人的稻田里转悠。或者说,他在等待一个人儿。

  “风儿呀,你为什么在低谷间彷徨?吹向那自北向南的青木垱河,请拂去我莫名萦绕的忧伤;吊白泉的水呀,你为什么总是溢满自己的胸膛?自东向西流入更宽的河,请让我的心归属于可爱的姑娘!”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再抬起头来看向对岸时,他料定心爱的姑娘会悄悄来到他的身旁,与他共同商量如何提前响应大首领即将做出的重大决定。可是,他始终没有现到她的身影......

  令人期待的氏族聚落丰收节终于来到了。日头早已爬上九条岭的山尖,中心聚落的广场已挤满了人。中心聚落的族人早已开始载歌载舞,其它各附属聚落的人们准备了新收的稻子,有组织地挑的挑、扛的扛、背的背、提的提,不断地向中心聚落汇聚拢来。他们一路上互相打着招呼,开心地交谈着,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依照惯例,广场上巨大的篝火堆即将点燃,各色陶钵、陶碗里已装满了许多干果,那是山上采来的橡子、河里捞上来的芡实等等,混着新收稻谷的清新气息,在晨雾里酿成醉人的芬芳,令所有的老人和小孩处在等待分享的喜悦中。

  锛趁着父亲等附属聚落头领及一些技术能手进入中心聚落议事房与大首领会面时,悄悄溜出来,眼睛到处搜寻。不用说,这会儿中心聚落的红烧土广场已经更加热闹,台地上不仅摆有各种吃的、穿的、日常生活要用的,最显眼的要数新磨制的各种石器,石斧呀,石刀呀,石铲呀,石锄呀,石锤呀,石凿等等,每一样他做梦都想拥有。当他把目光从一排排石器中挪开,又转回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精美陶器。最让锛目不转睛的,要数青木垱河水般清亮亮的磨光黑陶鼎了。

  “穗儿,你看,这件磨光黑陶鼎,光滑得能够照见人的面孔了!”锛儿看得出神,忘形了地冲口而出,还拉了下人家的衣襟。蓦地一愣,哪里蝇穗儿呢?他发现是簇!簇的讪讪之笑,让他尴尬不已。想起他最盼望的人儿交没有到来,无比失落之余,一切都让他顿觉兴趣索然,他形孤影单地只想向中心聚落的陶窑那边慢慢逛逛去。

  但是,他终于听到了一个洪亮又熟悉的声音,不觉又激动地立刻返回来。只见大首领拄着象征威严的石钺权杖,缓步登上中心聚落广场的高台,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锛的父亲、簇的父亲等附属聚落的头领纷纷站在前排,后面的聚落族人有意识一排一排紧挨站成非常紧密而又十分有序的一个大圆圈,仿佛组成一个巨大的同心圆纺轮。便听大首领用欣慰的声音对大家说:

  “在这个天地神明默默注视着我们节气,我们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各种各样丰收,团结与和谐是神明暗藏在我们物物交换篮筐里最宝贵的纽带,让聚落里技艺精湛的陶工享有专业制陶的布匹和食粮,勤劳艰苦的稻农得到梦寐以求的锋利石器,而衣食无忧的石匠也因此干劲倍增中感受到枯燥长期的磨石工作之意义所在。庆丰会结束之时,均由你们的头领带队领回所有大家即将得到的这些,让我为我们的每一位族人深深地祝福......”

  人群中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稍顷,大首领从一族人手中接过事先准备好的石斧,粗糙的手指划过石斧锋利的刃口,向锛的父亲——殷家岭附属聚落的头领颔首:“冲沟岭上的汉子们开垦新田,这把双面刃的石斧,比去年那柄又锋利三分。马上你会让它带头发挥新的更大用场。”走到簇的父亲——钟家岭附属聚落头领的跟前,他用同样的语气和眼神送给他一把同样的石斧。其它附属聚落的头领,根据各聚落的分工不同,依次得到了大首领不同的赐予。与以往不同的是,大首领从人群中牵出一个腼腆的瘦小女孩,高声对大家说,“她叫穗儿,是我专门着人请来参会的。”众人立刻鼓掌起来。大首领转而又和蔼地对怯怯不安的女孩说,“可爱的孩子,你在旱季坚持用陶罐给稻苗浇水的诚心之举,感动了我及我们的族人,今天我将这顶整个聚落独一无二的陶罐拿来奖励你,它的内里蕴藏着保佑我们聚落族群生生不息的粳稻种子,希望你代表我们的族人,将之永续传承下去。”作为整个聚落至高无上的大首领,他的声音变得像吊白泉的溪水般柔软,亲手将一顶漩涡纹陶罐郑重地放在小女孩的,大家这才发现,那顶棕褐色的陶罐在阳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晕,黑彩勾勒的漩涡纹仿佛荡漾着一波又不波云光水影。

  穗儿激动得心儿“嘭嘭”直跳地呆立在那里,在族人的赞叹和鼓励声中一改之前的木呐,连连点头。随之小心地放下那顶陶罐,跪地向大首领深深地鞠躬,久久地磕头致谢。这可真是一件破天荒的可喜可贺的事情,大家不由一阵阵鼓掌。直到掌声渐息,锛才挤过去,悄悄地拉了拉穗儿的手,又让她惊慌地把手抽回去,躲到父亲前面去。

  “我的族人们!”大首领轻轻作了个手势,人群便都安静下来,他以低沉而饱满的声音继续说道,“当邱岗岭上旱季的风吹枯我们的青苗,当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走我们即将到手的食粮,你们可曾想过,我们的孩子在漫长的冬季会不会因为饥饿而啼哭?我们的老人会不会因此把有限的食粮坚决让给青壮的劳力而在夜饿醒后忧心地叹息?”他的目光超过附属聚落的头领们,望向人群,“我曾经看见殷家岭的阿婆,在干裂的稻田边跪了三天三夜,只为求一滴保苗的水;我曾经看见钟家岭的孩童,抱着比她身体还要大的陶罐,一趟趟去低低的河边舀水回来浇灌我们的稻苗……这不是神灵的旨意,需要我们想尽办法,找到天地神明藏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一把神秘钥匙,让我们自己打开一座永远都装满稻谷的粮仓之门!”

  听到这里,人群中有人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眼泪,有人撸起袖子试了试手中石器的锋刃,有人互相摩拳擦掌。大首领顿了顿,声音陡然激昂:“是的,今天,我们要改变这一切!在两座邱岗山头之间,我们将筑起一条横亘天地的土坝!它会有坚实的坝体,能拦住肆虐的洪水;它会有宽阔的蓄水区,在旱季为我们储存保收的生命之水,让每一株稻苗都能喝饱水,使我们在秋季能够获得阳光铺满大地一样的丰收!然而,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们需要磨制出大量的石器,才能开启我们向往又必将实现的一个新的种稻时代!”

  “我们听从大首领的号令,迅速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全族磨石运动!让磨制出的万千件锋利石器为我们史无前列地筑坝保收所用!”那殷家岭,钟家岭,所有附属聚落的头领一齐高昴地应答。

  第二天,晨光还未刺破云层,远近的树木渐渐从朦胧的暗影里走出来,现出它们的轮廓。中心聚落红烧土房屋旁边圈养的鸡早就在棚舍里躁动起来,一只健硕的红羽大公鸡从刚被放出来的鸡群里冲出来,迫不急待站在青木垱河最高的岸坎上,伸长脖子,向东“喔喔喔”吐出一串洪亮的鸣叫声,紧接着又转向西面,仿佛它知道青木河西面不远的丘岗岭上也住着许多附属聚落族人似的。此时,拄着石钺权杖的中心聚落大首领已经来青木垱河岸的最高处,将手中象征威严和号召力的权杖高高地举起来,同时用极富穿透力的洪亮声音向四方一阵呼喊:

  “起床吧,我的可亲的族人们!”他顿了顿,“新一天的劳作又将开始,我们要赶在那天神化身的金光从九条岭越过来照射到我们种下又一年粳稻之前,赶在那地神化身的云气以甘霖的形式丰沛我们的壕堰之前,我们遵从先祖们一惯以民为邦本的冥冥指引,需要手执石器,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开始计划的筑坝行动,让稻田旱涝保收成为我们生生不息的永远福祉!”

  “我们已早早起来,开始磨石。尊敬的大首领!”人们纷纷从河两岸站起来,向他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回应着,“呵,顺天时,依地利,齐心力,开始宏伟蓝图的第一步,愿得聚落族群永繁昌!”立时,如萤火虫般的灯火明暗处,整个聚落族群河岗上下,回应大首领的是一片欢呼性的应答。

  “不好了!不好了!”日上三竿,正当殷家岭、钟家岭两聚落的头领在河边一块儿商议着如何保证大家磨石的石材供应时,由远而近忽然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只见一位族人气喘嘘嘘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说,“尊敬的两位头领,锛儿、簇儿和穗儿三个孩子不见了!有人看见过他们天不亮就分别上山去,快发动族人们找找去吧!”

  “天不亮就上山?三人分开去的?”二位头领唬了一跳,连问。殷家岭聚落头领虽然焦虑,但转瞬安慰众人说,“应该不碍事的,大家不要担心。我想我们族群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在长大,总要经历一些困难和险境,才能变得更加勇敢和坚韧。”钟家岭附属聚落的头领握了手里的石器家伙,果断地说,“走,我们赶紧找找去。我估摸,找到锛儿在什么地方,就能找到穗儿;找到穗儿,就能找到簇儿。愿天地神明保佑他们!”

  这仨孩子怎么会同时不见呢?且说那天穗儿夜半就悄悄起床了,摸黑加入到沿河两岸已经开始的磨石大军中。昨日的庆丰节对穗儿来说,是她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天,因为她无尚荣光地得到了大首领的赏赐。可冷静下来,她又自责自己,穗儿呀,你一个平民的女儿,坚持用陶罐给受旱的秧苗浇水,这点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耳边摹地又回响起大首领在聚落族群大会上激动人心的动员讲话,“从今天起,所有青壮男子日夜抓紧磨制石器,妇孺老人尽可能多多编织篓筐,一旦我们的行动开始,这些都是大量需要的!”想到自己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又能在聚落族群轰轰烈烈的重大行动中作出自己的贡献,她顿时又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黑暗中,她好像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附在她耳边说,“穗儿,到溪头来,为了之前我同你说的那个约定。”是锛,他找到她,转身往溪水旁边的山头慢慢上去。

  夜间有大团的云朵,时明时暗的月光下,男孩在上次等待过的山头坐下来,满怀憧憬地听着下方的溪水哗啦啦地流淌。这一次,他终于发现一个长发飘飘的影子盖过了他的头项,心爱的姑娘竟然真的悄悄来到他身边!锛象只猴子一样跳起来,转身抓住那瘦小的手莞尔一笑对她说,“我料定你会跟我来的。大首领说了,磨制出各种石器,需要找到又多又好的石料。走,我们现在就上山去!”

  “好的,我也要到山上去找到大片的藤、竹,以供我父亲等族人编织大量的萝筐之用。”穗儿不由自主地任他握住自己的手,眼神坚定地对他说。

  没曾想,一个背着弓、握着镞的男孩也悄悄跟在他俩后面上了山,并且低声得意地对自己说,“我也到山上去捕获更多的猎物,让大首领对我刮目相看!”

  他们要去的地方,可是大迹山与九条岭交错形成的一条蜿蜒溪谷,两边的石头很多。越往里走,山势变得险峻起来。此时,天已经大亮。锛带着穗儿采集了一堆堆形制很特别的石头,大多以青石为主。有薄直如刀片的,有光滑如球形的,还有方方圆圆如柱形的,拿回去直接磨一磨,便可作为石铲、石镰、石锤、石凿之类的器具;有的已经具有斧、锤、凿的大致轮廓,好好打磨一番便是当家用的好器物。“我已一路做好路标,到时候能引导族人大量搬运回去!”锛得意地对兴奋得只顾捡石头的穗儿说。

  “哎哟——,哎哟——,救救我!”

  “哎哟......哎哟......快来人啊!这里的藤蔓和竹子好多——”

  锛和穗儿听得崖头上方异常的呼喊声,已不顾一切地先后迅速攀岩上去。可不,在一处藤竹茂密、刺丛掩盖的深深陷阱里,他们顺着熟悉的呼救声发现了坑底狼狈不堪的簇儿!原来,他在悄悄跟踪射杀一头小野猪时,没想到由于心情过于急切掉进了簇人们在此布设的陷阱里。好在他被接近坑底的一株灌木拦住,只是衣服被挂破、脸上和身上被擦伤。这处陷阱早先也许就是一个天然深坑,四周井壁都是光滑的岩石,而且还渗着冰凉的泉水,底下有族人们打下的尖尖竹桩并隐现一深不见底的大裂缝。锛二话不说,扯住一根较粗的藤蔓爬下去,意欲拉他上来,没防备藤蔓下坠,自己也一下跌入满是尖桩的坑底,亏得簇儿眼尖脚快,将那一片根基已经松软潮腐的尖桩推倒,只让他卡在了大裂缝中。

  “快来人呀,快来人呀,锛儿和簇儿都掉到陷阱里了!快救救他们!”穗儿见此情景,慌忙下山,来回不停大声呼喊,眼见锛儿不知何处好像也流血了,她眼泪横流,拚命地用石斧砍断一根粗竹,一心想着抢救他们上来。因并未留意坑边粘湿的腐叶,“嗵”的一声,自己也掉下去落在锛的身上。穗儿撕下自己的裙衫,心痛地要为锛儿包扎,锛儿摆摆手,让她帮着从卡住的缝里把自己拉上来。二人一同将挂在树枝上的簇从半空中解救下来,又忙于为他包扎。原来簇儿伤得更厉害,手肘连皮带筋都被一截断了的树枝穿过了。

  同样的这天清晨,一番安排之后,大首领带着几位族人一路踏勘着上山去。他们沿着青木河的上游往北走,每个人都脚下生风。这地方,大首领全面探察时来过这里。作为聚落大首领,哪个地方有什么样的充足石材,哪个地方有适合制陶的膏泥粘土,哪个地方藤或竹多一些,他都要操心掌握。听到山上传来急切的呼喊,他们一行人立刻飞奔着上去。到达那片熟悉的险地时,发现锛儿、簇儿和穗儿三个孩子都掉进了陷阱里。或许真正有天地神明保佑,他们竟然没有致命伤!

  再说,殷家岭、钟家岭两附属聚落的头领一行人随手带着各样石器,风一样来到那处分着岔又冷僻的山口,正不知如何选择去路,迎面碰上大首领带着小队人马从山上下来。“呵呵,你们可是出来寻人的?”大首领对急急前来的众人说,转头指指身后,“不用找了,这三个偷偷溜出来的孩子幸好被我等发现!以后可不要独自贸然上山。”

  大家细看,队伍中被前后护卫着的三个狼狈不堪的孩子,可不正是锛儿、簇儿和穗儿!一时便都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每一个晨昏,人们都在青木垱河岸边、中心聚落的最高处,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橡子树下,听见大首领号召或者劝止人们磨石劳动的洪亮声音:

  “噢呵呵——,我团结勤劳的族人们,你们都在吗?”“我知道,昨夜短暂的休息还没有完全消除你们的疲劳,慈悲的阳光都不忍心来将你们唤醒,你们却早早在河坡上下开始了磨石。”

  他刚说完,四周立马响起一片热烈而又愉快的应答声:

  “噢呵呵——我们在的,可敬的大首领!一切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早日实现!”

  “噢呵呵——是的,是的,我或许在夜半就隐隐听到你们不停敲击或者磨石的声音。”

  他顿了顿,变得更加深情,“我知道,在早日筑坝成功的总号令面前,我要求你们注意身体、应好好休息一下,总是显得那样无力。你们忘我投入地备筑,让守护的月亮和星辰悄悄退去,而赐予万物生机与活力的阳光又将微笑地注视你们不肯歇息的一天。”

  说到这里,最后,他举起手中的石钺权杖向高空振臂一挥:“为我们前所未有的壮举在憧憬中一定能早日实现而感到骄傲吧!”

  人们纷纷站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成品或半成品向他致意,整片河山也仿佛沸腾起来。很快,青木垱河与青木河两岸、远近丘岗上下和聚落的红烧土房屋内外,叮咚叮咚的敲击声、兹兹兹的磨石声,此起彼伏地与人们的欢声笑语连成一片,与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经久不息的天簌。

  (四)夯歌

  这天清晨,隔溪相对的殷家岭、钟家岭两座山头已人山人海。太阳还没有越过高高的九条岭,但是很快就会象往常一样把一道道金光洒在起伏的丘岗上。拄着石钺权杖的中心聚落大首领站高处,脸仿佛铜刻一般,坚毅的目光定在殷家岭、钟家岭两座山头间的两长看不见的直线上,沉思着什么。

  大首领率领众头领和在场族人仰天跪地进行了一番神圣的祭拜。之后,他端起精美的蛋壳陶杯,将装满的粳稻米酒抛向天空,又从一顶漩涡纹的彩陶罐里抓起饱满的粳稻轻轻向下一洒,金黄的谷粒便如雨点般落在周边的田里,便见他做了一个沉稳而又坚决的手势,提高声音一声令下:

  “是的,没错,遵从一代代先祖‘民为邦本’的指引,今天就让我们选择在这里,开启我们筑坝蓄水控水的壮举!”

  “我们听从大首领的号令,共同谋求聚落族群永繁昌!”在场所有族人一片欢呼性应答。

  立时,全族参加筑坝的人手执各样石器,操起藤竹编的箩筐,来来回回地取土、运土和堆土。

  之前,大首领每天率各位头领对中心聚落和各附属聚落的生产、生活情况一番巡察后,都会习惯性沿着吊白泉溪流往上对附近山势地貌及水流系统进行了踏勘。无数个夜晚,他对着东面山系九条岭的凹口,在春夏秋冬的不同季节,观察过对应的星象,还有最冷、最热的时节,太阳、月亮会在哪两座山峰之间摆动,还有早晚不同的霞光、高低各异的云团会不会带来降雨,作为聚落族群的大首领,这些都在他看似不经意的观察范围里。

  锛的身上挂满了已经磨制好的各种较为锋利的石器,石镰呀,石刀呀,还有石锛、石斧什么的,能够派上用场的都准备好了,另外他认为自己还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

  “大首领,我有个建议。”锛跪在地上信心满满地对大首领说。

  “请你讲来。”大首领含笑手示意他站起来。

  “将我们山上的大石头采一些回来,砌进坝底去,我认为这样会使坝体更结实些。”

  大首领环顾其他头领,他们想了想,齐齐地回答:“有大石头垫底,坚如磐石,我们以为可行。尊敬的大首领!”

  大首领也考虑了又考虑,最终点头说,“好,依锛儿的建议。”

  于是,族人们被分成两组,一部分开始挖土筑坝,一部分专门去山上采石回来砌筑坝底。活跃在采石队伍前面的锛儿赤着膊,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滚成串,和其他几位族人一道,以粗粗的木棒不断撬动着埋在山上泥土中的巨石,沿陡峭的坡路顺势让它们一块块滚下山去。到了山下平地,他们或用撬棒,或用人力,一点一点挪动着巨石。

  吭唷吭唷,采石高坡。

  吭唷吭唷,石与石默。

  吭唷吭唷,撬推以挪。

  吭唷吭唷,群力苦乐!

  号子声在山谷里撞击出动人的回音。锛领头,二十来个后生将木杠搁在肩膀上,繃着腿,脚也发力,喊着粗壮整齐的号子,撬动并合力推动着眼前沉重的巨物。男人们的腰杆更直了,木杠压进肩膀上的肉里把骨头硌得生疼也丝毫不在意。突然,锛的脚下一滑,眼看撬起的巨石立马要压在他的腿脚上。只见眼疾手快的穗儿迅速将一个木质的楔子插进去,垫在那块大石下,让他免受不敢想象伤害。“好险哪!”锛儿禁不住向穗儿感激地吐了吐舌头。就这样,大伙愣是一步一步想办法将那些看似难以撼动的大青石一块一块移挪至溪水上方的山头上,又齐心用力往下一推,终于有人高兴地击掌大喊:

  “嘿哟——大青石终于落下去啦!”

  “嘿哟——一块块大青石终于都落下去啦!”

  人群中,有人突然奇怪地叫起来,“哟嘿,我们的簇儿啥时候也加入到筑坝大军里啦?”但见簇脸儿一红,悄悄离开了。

  炎炎烈日下,呼呼的北风中,人们挥汗如雨,用石斧砍伐树木,用石铲挖掘泥土。锛儿和穗儿始终冲在前面,族人们用石器夯实泥土,一层层垒起坝体,修整坝面,使其更加坚固。在筑坝的过程中,族人们唱起了有节奏的夯歌。歌声在山谷中回荡,充满了力量和希望。簇则负责组织狩猎,为筑坝的族人提供食物。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一条长百余米的土坝横空出世了,它像一条龙横卧在青木垱河的支流之上,静静拦蓄着细细的溪水。族人们欢呼雀跃,庆祝着这一伟大的成就。

  然而,当又一季的暴雨洪水来临时,他们好不容易筑起的土坝却跨塌了,原因是渗漏。

  面对跨塌的大坝,大首领未发一言,竟然显得异常平静。修坝这件事,放弃还是坚持,所有族人都等他发话。连续几天,他不是站在残存的坝顶向来水的方向眺望,就是在跨塌部分的两侧转悠,更多的是蹲在坝底仔细察看。然而,簇却在聚落里放话,说这次跨坝的责任全在锛儿。谁让他总自以为是地向大首领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呢

  夜风从九条岭那边沿谷底吹过来,锛一个人来到岭上坡头,坐在跨塌有堤坝边,听溪边的苇叶沙沙地响。他抬头望望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也听不见细细的溪水缓缓流淌的声音,不由自言自语唱起心中的歌:

  “风儿呀,你为什么在低谷间彷徨?吹向那自北向南的青木垱河,请拂去我莫名萦绕的忧伤;吊白泉的水呀,你为什么总是溢满自己的胸膛?自东向西流入更宽的河,请带我和心爱的姑娘共赴那看得见的远方。”

  良久,他轻轻地向着对岸的坡头喊了一声,“穗儿,穗儿,你也赞成我们就此放弃吗?我不!我偏不,我要重新开始,那样一定会胜过簇儿为你捕到许多的鱼!”说罢,他侧耳听听,除了风吹动叶子的沙沙声,对岸并没有一丝他想要的回声。

  稍顷,他跳下坡坎,选择跨坝上游两岸土坡略略高些的溪水边,上下左右摸摸,应该是他白天便已看好了的地方,又摸到上游收获之后就近的稻田,用手抠动粘湿带根的一团泥巴带回来,开始在一处他认为适宜的水边堆筑。他筑呀筑,来来回回地取土、运土和堆土,渐渐地,并不觉得黑暗,反倒看见远处的山、近处的坡,还有脚下的路都在朦胧中不觉显得清晰又分明,更有灵动的溪水泛着银亮的光与草里的萤火虫的微光互为一体,让他产生神明和先祖正陪伴着他、注视着他并鼓励着他的神奇感觉。连续的劳动太累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叉腰站在那里,欣赏着他的筑埂成果。为了拦截溪水,他在开始筑埂的一边先打起围子,心想着,若是有几条鱼儿游进围子里,顺便就可以为自己心爱的姑娘捉到一两条鱼儿了,岂不是一举两得?更令他欣喜的是,当他看见围子中的溪水好像被抬高了位置时,便把它与稻田的灌溉联系起来,随即大脑中一个激灵,不由高兴地大喊:“穗儿!穗儿!你在吗?”没有回音,可是他不管不顾,继续嚷道,“相信我,总有一天,我、我们能够让你不再用陶罐给稻苗浇水!”话音刚落,对面山岗上掠过来一阵轻快的风,就好像他心中的那个影子迎面向他跑过来似的。他定睛一看,还是没有发现她,心情却无比愉悦。

  此时,殷家岭附属聚落的山头,一个身材魁梧拄着石钺权杖的人,目光落在跨塌的半截土埂之上,久久地盯着,却并没有曾惊扰那个年轻人,终慢慢向东面的九条岭方向迎着初露的晨光一路勘察去。

  接下来的一些夜晚,锛继续着他的筑埂行动,虽然他没有捉到一条鱼,虽然他筑起的围子渐渐渗水,后来越渗越快,但是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的,他的劲头便越来越高。

  “呵呵,筑坝没有成功,又想着用这种办法捕鱼呀?”夜空中突然落下来一个戏谑的声音。是簇,他叉腰站在对面的坡上,借着朦胧的月光嘲讽地打量着他。锛没有理会,继续忙活自己的,直到他像一阵风不知飘到山岗的哪一处地方。这个夜游神,他夜晚也想着去捕捉一些鸟儿之类的小动物呢。

  为什么会渗水呢?锛想了想,用手抠出垫底的那些形状各异的石块,改为全部用泥土紧筑,果然好些。他好像明白了一点道理,把砌筑坝底的石头全部移走,只用上泥土,再开始从一边砌筑。他垒呀垒,筑呀筑,从高处起筑的田埂慢慢接近溪水,他计划采用两头合拢的办法来截住细流的溪水,并随时观察渗水情况。

  不知不觉,他抬起头,在溪水的对岸,同样高度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是穗儿,她也在忙碌着筑埂!她啥时候开始的?她怎么明白他的心思?她是在用这种行动支持着他吗?

  “穗儿,我不是在做梦吧?穗儿!原来你是默默关注着我......”他喃喃地说。

  可是穗儿并不理他,放下手里的土块,打算逃回自己的聚落。他激动地跳过去,一把抓住她,把她抱在自己怀里,任凭她挣扎。终究,她还是猛地推开她,向自家所在的附属聚落跑去。剩下锛,独自梦噫般怔在那里......

  天还没有亮,但是远山的轮廓、近处的树影都渐渐分明了。此刻,大首领率聚落众头领来到坝上进行碰头分析,商议着如何从头再来。众位头领纷纷发表各自意见,最终齐齐揖首请求道:“如何重新筑堤,一切以大首领决断为宜!

  “你们看,我们聚落的青年锛儿始终是好样的!他在那边尝试着又拦筑了一条小埂,估计多少又得到些启示。”大首领指着上游不远一处地方说。

  “这孩子对自己先前所提失败建议非常自责。为了能够引水灌溉稻田,又开始幼稚地琢磨着动作,不过瞎胡闹而已。”锛儿父亲立马回大首领道。

  大首领似未听见,向着远处喊道,“锛儿,快到这边来。我猜想,你应该又有新的筑坝想法了。”

  锛儿飞奔过来,躬身跪地又一五一十和盘端出自己新的想法和建议。

  大首领微微笑着摇头又点头,转而对众人道:“呵呵,我刚才综合你们的意见,与锛儿所说的如出一辙。下一步,我们如何改进筑坝方式——需要移出石头,完全泥筑。”随后,大首领又坚定地跺了一下手中的石钺权杖,继续说,“开启这次大规模的筑坝行动后,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之前,我向天地神明和先祖表达决心时,已做好了经历一次次失败的准备。你们说,我们应该心情沉重地陷入一味责己、责他的泥潭里去吗?——我们应不怕失败,总结得失,重来才对!”

  “大首领决断英明!”包括锛儿在内,众人连忙跪下齐声应道。

  沉寂了一段时间的跨塌堤坝,上上下下又沸腾起来。为了让坝底和坝身更加紧密结实,这一次人们采取完全土筑的方法,从头开始,并且决定在坝底用山上黏度极强的膏泥土砌筑坝底。于是,和前期一样,所有人马又分出一组上山去。听从大首领的指挥,人们利用蜿蜒而下的青木河流水,将山上挖下来的膏泥陆续堆到扎起的一块块木排上,再用绳子顺流往前拉。

  吭唷吭唷,穿沟越壑。

  吭唷吭唷,筏连筏多。

  吭唷吭唷,载土于河。

  吭唷吭唷,筑坝不挫!

  三五成群的族人拉着一只只满载的木排,整齐而有节奏地唱着即兴编创的纤夫之歌大踏步往前走。这场面远远看去,白天就像一条人头攒动的河流,夜晚则像一条飞舞的萤火虫形成的飘带或者无数火把组成的飞龙,更像从天上落到地上的一段银河......整个场景可谓亦真亦幻,美不胜收。

  又一年的暴雨洪水季如期而至之前,人们重筑的堤坝很快完成成了。可是,他们满怀信心期待的结局仍然是跨塌,原因是多处溃口。

  这时,一个急匆的身影奔到坝上来,“穗儿,跟我走!山上有的是猎物。”

  穗儿猛地避开她,“我不!我爹瘸了腿,就是因为打猎造成的!”

  暮色降临,锛的父亲及众头领经过请示大首领,组织参加筑坝抢险的一些老弱族人疏散撤退,同时号召青壮人员尽可能加筑堵缺。锛顾不上又有些自责,向青壮们振臂一呼,便迅速组成了一个抢险突击队。包括穗儿在内,响应着他的青壮们在果断用上石块、木板和树桩等材料之后,迅疾抱起一团团草裹的泥土如同击鼓传花般源源不断地往一个个缺口堆填进去。最终,坝体中间还是被冲出一个大大的豁口,拦蓄的洪水很快跑光见底了。

  第二次跨塌虽然没有第一次彻底,但坝体受损还是比较严重。不说大伙儿,看得出,大首领的心情也比较沉重。到底要怎样才能避免溃堤这种情况呢?为此,大首领召集各位头领和生产技术骨干连日开会研究。

  几天来,锛儿都默默地离群把自己封闭起来,只是仍然喜欢在溪边的堤坝上坐着。就算心爱的穗儿主动来到他身边,他也不发一言。

  “锛,为什么你总要这般责怪自己?积极向大首领提建议没有错呀!”

  锛不答。

  “大首领之前做出的重大决策,虽然吸纳了你的意见,但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凝聚了头领们的集体意见。你这个样子,要是让大首领知道了,他肯定会难过的。”

  锛侧过来望着她,摇摇头。

  “大首领说过了,在开启这项从来未有的工程之前,我们要做好经历一次次失败的准备。”

  锛再次摇摇头,终于说话了:“穗儿,你应该是理解我的——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会又一次失败呢?怎么才能找到解决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时,一个熟悉而又焦急的声音由远而近传过来:“穗儿,穗儿,快跟我走,你父亲出事了!”

  原来是锛,他飞奔到女孩儿跟前,趁着她怔在那里的一瞬,拉着她就跑,还不忘回头制止锛儿说,“这是我们聚落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参与进来!”

  “簇,我父亲到底怎么了?”穗儿被他带着跑,脚步发飘,眼里已急得溢满了泪水。

  “你父亲跟着我去九条岭打猎,又受伤了呢!”

  “他伤到哪里了?重不重啊?”穗儿脑袋一片空白,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到父亲身边。

  “当然很重啦!我为他扎好伤后,看他那样子,估计更加走不得路了。不然,我怎么会急急地跑回来喊你?”簇儿回答她时,眼睛开始四处搜寻。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上山去打猎了吗?”穗儿已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她直直地向着九条岭方向只管哭泣地被簇儿裹挟着往前走,猛一抬头,瞧见绿草丛生的吊白泉边坐着一个人——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身影,可不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一边磨石一边微笑地呼喊着她:“穗儿,穗儿,你为什么在哭?”

  穗儿不明就里地望着簇儿,等他说话。

  “对不起,穗儿。如果我不用这种方式骗你,你会立即跟我来吗?”簇儿不由拉住她的手,解释道,接下来又恳切地说,“眼见那坝又一次跨塌了,而你依然忘我地一心扑在筑坝上,实在让人心疼。我希望你现在重新选择,跟着我吧!”

  此时,锛儿因担心着穗儿父亲伤情,也风一样悄悄追着来到吊白泉边。原来是这般情景!他黯然选择悄无声息地退去。

  穗儿又望向自己的父亲。“父亲,这也是你、还有簇儿父亲的意思?”

  她的父亲放下手中磨着的石器半成品,平静而温和地望着簇儿和穗儿二人,慢慢地说,“簇儿只是让我来吊白泉边坐坐,看他能抓到多少条鱼。我顺便捡几块石头磨磨,听见这孩子嘀咕着,说他今日在你们之间会作个了断。”

  “什么了断?簇,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穗儿转身就走。

  “穗儿,你真的一点也不在意我吗?尽管我曾经威胁过要拿我父亲的权威来逼迫你,但我还是想要你一颗真正的心!”簇下意识又去拉穗儿的手。

  穗儿背过去意欲要走,不肯再多说话。

  “簇儿,听我一句,你是个好青年。”穗儿的父亲艰难地发话了,“我知道喜欢一个人也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前些天,大首领分别同我、还有你的父亲——我们尊敬的附属聚落头领说话了,他要我们依从穗儿自己内心的选择。你会在我们整个聚落族群中,找到一个两心相悦的更好姑娘的。”

  簇儿似乎并未听见穗儿的父亲在说什么,仰天向上许久,摇摇头喃喃自语了好一阵,突然把手一摊大声道,“这是最后一次确认了。穗儿,义无反顾地奔向你的选择去吧,从今以后我再不会为难你!”

  穗儿回头对他深深作了一揖。

  锛儿更觉孤单地坐在沉寂的大坝缺口边。想着她顽强曾跟随自己来回运土的倔强身影,想着也和他一样执着地爱着穗儿姑娘的簇儿,想着她腿脚不便却坚守在堤坝边修整篮筐不愿回家的父亲,想着第二次修筑的大坝差点就挡住了洪水的侵袭......心里百般滋味,不知如何是好,时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穗儿姑娘有自己的选择,放弃她吧!时而,他又以自己的感觉推测着她的想法,默默地对她说,“穗儿,我们的心儿如此相通,我们的行动如此默契,选择我还是簇儿,听从你的内心吧!”

  “一切听从你的内心吧!”

  “一切听从你的内心吧!”

  这声音,在他的世界里萦绕不散,他相信穗儿能够感应得到。而且,望着眼前的残坝,他不知哪来一种莫名的信心,突然振作地坐直,不甘心地向着下过雨的天空大喊起来:

  “穗儿,穗儿,你向老天爷屈服了吗?你接受我们就这样被打败了吗?”

  “不,我选择我们仍然重新开始!”这一次,是穗儿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从上游吊白泉的方向赶回来了。

  “你——”锛激动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年青人,让我们认真总结之后,继续努力!”这却是大首领的声音。

  锛更加不敢相信地回头一望,大首领身后站着好多族人。原来他把现场会转到堤坝这边来了。

  锛看见自己的父亲大步走过来,怜爱又有力对他俩说:“是的,大首领刚才告诫过我们了:没有失败,哪来的成功?”

  “这是神灵在考验我们的智慧和毅力!”簇的父亲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也补充了一句。锛还看见,簇从自己父亲背后站出来,冲他和穗儿吐吐舌头,又向他俩抱抱拳。

  众族人很快又都自觉地聚拢过来,人人手中都握着筑坝的工具。大首领环望了一下现场,目光从每个人坚毅的脸上扫过,不由满意地点点头。

  “锛儿,我仔细分析过了,你创意的草裹泥夹筋固泥方法很好,这一次我仍然采纳!”这位合族之长颔首对锛说。

  “我发现将我们山上的黄金泥、高岭土与淤泥调和使用,坝体紧密度会更高!”锛的父亲站出来建议说。

  “我琢磨着,可先在坝体迎水面打下一排树桩作挡水墙。”簇的父亲也站出来提议道。

  “这一次,我发现我们采用调和泥筑坝,效果会更好!”锛又一次从人群中站出来说。

  “此话怎讲?”大首领接下来这样一问,代表了众人的疑惑。

  “我做过试验,将我们山上、田地里泥质细、黏性强的黄泥、膏泥掺和起来,如同制作陶坯一样反复揉练成紧密的熟泥,然后堆筑夯实坝体......”

  “很好!这些意见都非常好!我相信,集思广益是我们解决问题的法宝。”大首领连连点头。

  立时河坡上下又出现人潮蠕动的壮观景象。族人们调动锋利的石斧、石铲、石凿等工具,挥汗如雨,又开始有序忙碌起来。按照新的规划设计,人们用上各种石器,又全力以赴投入垒筑坝体中。

  “吭唷吭唷,运土如梭。”

  “吭唷吭唷,土与土合。”

  “吭唷吭唷,筑坝以歌”

  “吭唷吭唷,稳我稻作!”

  他们在大首领的指挥下协调配合,在锛领唱的号子中豪情满怀地唱着歌,采用下宽上窄的办法,使用杠体碾压、木板夹击、石头锤砸,一层层将泥土夯实。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一条新的更加结实的土坝又完成了,而且显得那么结实。

  可是,可是,新一轮的洪水又降临了。

  “大首领,大首领,洪水很快就要没过坝顶了!”

  “大首领,大首领,钟家岭一侧的灌溉渠要打开吗?”

  人们纷纷向大首领急切报告。大首领沉着地一挥手,向着西北角已经勘察好的一处略低地形安排道:

  “溢洪道——我们需要在这旮旯快点动手,迅速把它开挖出来,以调控大坝拦蓄的过多洪水。”

  大首领话音刚落,人们抄起各样的工具以闪电般的速度投入溢洪道开挖中。

  最终,雨过天晴,人们夜以继日苦筑的长长大土坝保住了,显得那么结实。不仅有坚实的坝体,有宽阔的蓄水区,有随时能够灌溉的引水渠,而且还有能够调控高水位的溢洪道,让每一株稻苗不再受旱!

  “这每一件石器,每一根木桩,每一寸泥土,都凝聚着我们的血汗,也见证我们不屈的意志!让我们为这一天已经实现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吧!”

  这一年的庆丰大会是在这条亘古未有的百多米大坝上举行的。大首领豪迈的讲话响彻云空。“看吧,我们顺天时、依地利、合心力,修筑起来的这条“安邦坝”【1】,与环绕我们中心聚落的大环壕相贯通,从此金色的稻子年年都会阳光一样铺满我们的田地,让我们整个聚落族群永远过上稻盛陶兴的安稳定居生活!”

  锛儿和穗儿站在”安邦坝“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库和绿油油的稻田,手拉手怀憧憬地走在宽宽的大坝上......

  注:【1】中国社会科学院彭小军著《屈家岭——五千年前的众城之邦》,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9月。


来源:中国作家网-屈家岭遗址保护中心 周丽